第7章 一举成名祈音师
付朗尘有个很特殊的身份,祈音师。
全凭一张嘴,一副嗓,走到今时今日之地位,在东穆大概也算个传奇。
早年间哪里有人跳河哪里就有他,那时他刚脱离付家不久,带着一点微薄的积蓄,自立门户,开了家溯世堂,专门用声音为世人回溯过往,排忧解难。
是的,他的声音有“魔力”,描述什么都像真的一般,能让人身临其境,再次梦回到那些念念不忘的往昔。
这项天赋不仅用于“溯世”,还能让人打消轻生的念头,简而言之,就是劝人不要去死。
那时盛都城里但凡有个跳河坠楼,都会有人跑去溯世堂通知付朗尘,为此他特意买下一匹极其昂贵的千里马,那些年每隔不久城里就会出现如下奇观——
“让让,让让,有人要死了,快闪开!”
脚下生风的千里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,马上的少年十万火急,一张俊秀的脸兴奋不已,衣袂飞扬,声掠长空。
等他一赶到,家属就会立刻将写好的信息递上去,他扫过一眼,了然于心后,便会开始进行劝导工作。
劝导因人而异,因事而异,但不外乎都是对症下药,以最令人无法抗拒的声音直击事主的心底。
付朗尘做过最有名的一起“劝阻”,是当朝太子服五食散自尽一事,哦不,确切地说,是殉情。
那时皇后秘密处死了太子身边一位宫女,太子痛不欲生,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爬上屋顶,披发赤足,一边吞咽五食散,一边乱踩砖瓦,疯癫唱歌。
当时正逢下朝,群臣百官大惊失色,同赶来的帝后围在下面,无论怎样劝说太子也不肯下来。
他情绪很是激动,抓着酒壶,不停吞咽着手里的一包五食散,时而大笑,时而恸哭,神志已渐不清,但只要有人稍一靠近,他就作势要跳下去,叫所有人吓个半死,通通都不敢轻举妄动。
就在一片僵持中,不知是谁喊了句:“对了,找溯世堂,找付朗尘!”
付朗尘在一路赶来的途中,听了带路公公的详细叙述,那公公是皇后身边的人,按照指示,不敢隐瞒,将原委毫无保留,包括皇后的赐死,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
于是当付朗尘站在那个高高的屋顶下时,他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场殉情,一场不可思议,宫闱里百年难得一见的殉情。
黄昏中,所有人都将灼灼目光定在他身上,他们为他让出一片地,焦急地站在他身后,祈盼他能不负虚名,成功劝下太子。
但当太子的酒壶猛地砸下来时,满场惊呼中,众人的心都凉了一半。
“滚!别过来!”
酒壶不偏不倚砸在了付朗尘头上,碎裂的声响中,他额头漫出汩汩鲜血,身后哗然,他却一挥手,仰头目视太子,笑着说了进宫以来的第一句话。
“绿微死的时候,应当也是流了这么多血。”
声音不急不缓,却让画面瞬间浮现在所有人眼前,皇后更是一下煞白了脸。
风掠长空,付朗尘不在意地摸了下额头,将那血递到唇边,笑意不减地舔了一下:“不对,应当比这血还要多,多很多很多……”
满场尽皆失色,屋顶上的太子终于崩溃:“闭嘴,不要说了,你给我闭嘴!”
但付朗尘还在说,孑然一人站在晚霞中,说的内容却是温柔一变。
“太子认识绿微是在十三岁,那天也是个黄昏,和现在一样的黄昏,风里飘着桂花香,绿微穿了件杏色的宫装,在湖边唱歌,唱的是她家乡的小曲……”
仿佛一轴画卷徐徐铺开,一草一木跃然纸上,鼻尖都似乎能嗅到风里传来的桂花香。
后来经历过此事的官员虽不敢声张,但私下却是感慨非常,神奇,当真神奇,他们在场所有人都被付朗尘的声音“蛊惑”了,在那样一个寻常的黄昏,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,走入了太子的十三岁。
“绿微一生最是善解人意,跟了太子十年,从没求过什么,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希望太子好好的,每天读好书,睡好觉,做个勤政爱民的好太子,她不怎么会说话,但太子一定能知道,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……”
“太子服下五食散,纵身一跃的确很容易,但也就此辜负了绿微在人世最后的心愿,绿微这辈子都没人为她做过什么,她活得那样卑微,现在这是太子仅能为她做的了,难道也要亲手放弃吗?绿微如果在这里,一定会哭得很伤心,再也不愿意理太子了,因为太子不讲信用,没有遵守对她的承诺,她多可怜,太子听到她的哭声了吗?”
付朗尘至今还记得,他说完这些话后,太子叫着“绿微”的名字跌跪下去,掩面恸哭。
残阳如血,风掠屋顶,那一刻,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。
他不知道他做了一件好事,还是一件坏事。
那些之前在他示意下,悄悄从太子背面上了屋顶的侍卫们,趁机涌上,一把围住了太子。
满场高呼,喜极而泣。
这场震惊朝野的太子事件让付朗尘一举成名。
后来他在帝后的钦点下参加了祭天大典,于高高的祭台上宣读檄文,祈告上苍,造成了满场痛哭流涕的壮观场面,一度在皇城中传为奇谈。
昭帝将他封为“祈音师”,认为他的声音能上达天听,为东穆祈来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
他也成为太子唯一不排斥的人,时常进宫,为他回溯过往,在梦中寻找绿微的身影,解开心结。
付朗尘由此摇身一变,等同于东穆朝堂二品官员,付家原本嫌这个庶子没出息,开溯世堂丢人,走的是偏门左道,但在这之后态度陡变,整个家族出动,千拜万拜地将付朗尘请回了付家,当尊大佛供了起来。
付朗尘一下成为了盛都最风光的新贵红人,他将付家的声望推到了顶点,让这个没落的贵族再次焕发活力,付家从此视他为说一不二的家主。
但从前那个衣袂飞扬,策马横冲直撞在大街小巷,十万火急赶去各处救人的少年却渐渐消失了……
有关于付朗尘各种各样的流言在坊间传出——
他说,我的声音是为天地立命的,平常百姓听得起吗?
他说,要死死远点,千万别脏了付家门前的那片地。
他甚至在马车经过街道,耳听有人寻死觅活,众人苦苦哀求他时都见死不救,自始至终连车帘都没掀开过。
所以对于付朗尘的意外殒命,盛都城里议论纷纷,有人扼腕叹息,有人却是幸灾乐祸。
解忧消愁,救人无数是他,高高在上,不可一世也是他。
“你问我坊间的流言是不是真的?”
蝉梦馆里,付朗尘撑着脑袋,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在腹部,月光在他俊秀的脸上投下一片光晕,他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着,一头墨发随意披散在榻上,衣襟半敞,帘幔飞扬间,整个人像发着光,白玉无瑕,宛如谪仙。
“怎么和你说呢,半真半假吧。”
他仿佛在回忆坊间的流言,脸上露出嗤笑的表情:“那些什么‘为天地立命’‘要死死远点’的无聊话我没说过,编得实在不怎样,连回应都懒得回应,但最后一件——‘见死不救’是真的。”
孟蝉抬头,有些吃惊。
还记得那时街头巷尾个个义愤填膺,都在控诉付朗尘的铁石心肠,说要不是最后那人自己想开了不寻死,他付朗尘就酿下大错,是间接害死一条人命的刽子手!
但她却从人群里默默走开,心里认为不是那样的,旁人不管怎样议论,她始终都觉得,付大人一定是个好人,一定不会见死不救。
可就在今夜,付朗尘却当着她的面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地告诉她,事实就是那样,他就是“见死不救”!
孟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了,望着眼前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。
付朗尘却哼了一声:“莫要这样看我,真要想死,谁还能拦着不成?”
他扭头望向窗棂,语气不屑一顾:“那从头到尾,根本就是个陷阱。”
孟蝉本来心里正往下沉,忽然听付朗尘这么一说,抬眼愣了愣:“陷、陷阱?”
“对,一群看我不顺眼,智商却又岌岌可危,挖了个蹩脚陷阱想给我跳的笨蛋,他们不过是想毁掉我‘祈音师’的这块招牌,便请了个不合格的戏子,在那屋顶上惺惺作态,寻死觅活,可惜我一眼就看出了混在人群里的家丁,还有那几个坐在酒楼喝茶的笨蛋——”
“拜托他们看戏也跑远点,不要那么容易让我发现好不好,还特意穿得人模狗样,专门挑了靠窗的位置,打眼得不能再打眼是几个意思?是想等我出丑时,下楼围过来,耀武扬威地把我奚落一番吗?简直不能更蠢,害我连下车应付一下的心都没有……”
一番毫不客气的数落下,孟蝉越听越心惊,彻底明白过来,脱口而出:“他们……是谁?”
付朗尘一顿,眉间鄙夷更盛:“孙丞相家的肥猪,李尚书家的麻子,周将军府的蛮牛,外加他们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大,一肚子坏水的慕容小侯爷。”
未了,他冷冷一笑:“可惜肥猪、麻子、蛮牛、坏胚全凑齐了,还差一样——军师。”
还不待孟蝉开口,他已经俊眉一扬,意味深长:“因为军师在我这。”
唇角缓缓勾起,这一回,略带得意,孟蝉在电光火石间捕捉到了什么:“是……叶公子?”
付朗尘看了她一眼,意外中带了些欣赏,“不错,就是叶五。”
当年他一夜之间红遍东穆时,多少世家子弟看他不惯,他不过是个庶子,却得到了比任何名门显族都要高的待遇,其中尤其以慕容小侯爷为甚,他不仅召集他那群跟班,还想拉拢皇亲国戚,叶家最聪明的老五,叶书来。
“简直笑话,叶五那家伙那么精明,能是和他们为伍的人吗?”
付朗尘得意洋洋,又刻薄见血:“他压根看不上那群乌合之众,当即作了幅讽刺的画送去回应,然后果断投入了光明与希望的怀抱。”
最后几个字特意加重了音,孟蝉憋笑憋得辛苦,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,既大言不惭,又喜感莫名,当然,对她而言,还有些微妙的……可爱。
付朗尘见她这样,也觉得好笑:“算了算了,不和你扯了……喂,小财迷,你到底还要不要溯世?要不要在梦里看到你爷爷?”
孟蝉赶紧伸长脖子,点头如啄米:“要要要!”
为表诚意,她立刻认真回忆起来:“爷爷的样子嘛……他离开时我还小,又过去多年,现在一下子只记得他的眼睛了,很明亮,很好看的,就像,就像徐大哥那样……”
“徐大哥?”付朗尘打断:“白日里你和那女捕快说起的徐大哥?”
“是啊。”孟蝉点点头,语气不自觉就放柔了:“徐大哥的眼睛真的很好看,爷爷年轻时一定就是那样,亮得像天上的星星……”